夜,薄雲如紗,皎月淩空。
流水潺潺,禦花園湖心亭裡,兩道身影閒坐,間或棋盤上清脆的落子之聲。
“這兩日你那兒倒熱鬨了許多。”
執白之人開口。
哪怕是在夜裡,也能看出這是個很美的女人,眉如遠黛,目似秋波,此時含笑啟唇,柔媚婉轉。
她一手執白,一手輕撫隆起的小腹,因懷有身孕而顯嬰兒肥的臉上英氣不減,此時眉目流轉,風情流露。
正是集後宮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萬貴妃。
對麵,季詡坐姿憊懶,食中二指撚著棋子,目光不離棋局,大概在猶豫落在何處。
“再熱鬨也比不得後宮熱鬨。”
他說。
“這麼迫不及待想入主了?”
萬貴妃笑盈盈道:“這後宮遲早都是你的。”
“……”季詡瞥她一眼。
萬貴妃知他性子,玩笑點到為止,稍稍正色道:“可有什麼發現?”
“正如你和父皇猜想,宮裡的確古怪得很。”
季詡想到白天看到的季貞貞,腦海中浮現出對方往日輕快明媚的模樣,心底不由沉重。
“你隻發現了人古怪,可最怪的,是這樊籠。”
萬貴妃抬眸,掃過重重宮牆,連綿的陰影儘皆收入眼底。
季詡發出個疑惑的音節。
萬貴妃輕輕笑了下,梨渦淺淺,卻像藏著千頭萬緒。
“父皇身體怎麼樣了?”
季詡轉而問。
萬貴妃眼神一黯,“唇不能啟,語意不成句。”
身體失衡,連精神思維都己經開始紊亂糊塗了。
季詡默然。
誰能相信,或者說誰敢相信,一個‘血氣如煙,金剛無鑄’的宗師境高手,竟會在一場風寒中倒下?
明明隻是尋常的風寒,卻壓製了差半步就踏入陸地神仙境的大梁皇帝,使他‘血氣淤結,真氣日散’。
宮中藏書庫中找不出如此病症,禦醫、藥王穀供奉都看不出緣由,束手無策,更無藥石醫法。
所有人都隻能眼睜睜看著。
用藥王穀那位供奉的話說,連他們窮究典籍都看不出來的這般不是不治之症的病症,除非涉及‘天人’。
也即是,在‘武道通玄’的陸地神仙之上,存於傳說的天人之境。
但自梁國開國皇帝閉死關破碎虛空之後,天道異象消弭,再無人觸及這個神秘領域。
是以,許多人更傾向於是武帝斷天下武道登天之路,以致天譴,殃及後人。
也是自那日起,國師公羊閭閉關,至今未出。
“你也覺得是武帝之禍嗎?”
萬貴妃問。
季詡心頭一跳,下意識抬頭,迎上那雙湛湛的眸子,盈盈秋水,似欲擇人而溺。
“呼~”促然,他輕撥出口氣,淡聲道:“祖父從前閉關之地便在瀾清宮,你又何必再試探?”
“那可是最後一位破碎虛空之人,誰能忍住不貪心呢。”
萬貴妃目光幽幽,轉而一歎,“但他還是選擇了你。”
他,自然就是大梁皇帝僖,將季詡軟禁於此,便代表在他下旨之前,再無有心人可覬覦瀾清宮。
何況閉關之地所在,本就是當世最大的秘辛,知情者寥寥。
萬貴妃起身,走到欄杆旁,湖上不知何時起了一層薄霧,朦朦朧朧。
“你看這鏡湖,能映出天上月,落葉紋理都清晰,卻照不見人的心。”
“因為隔了層霧。”
季詡撚著棋子落下,起身向外走,“夜深露重,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萬貴妃看著他的背影,“一個時辰前,季衝醒了。”
季詡腳步不停,隻是朝後揮了揮手。
季衝,淵王之子,素與季詡兄弟不睦,前太子謀逆告發案的始作俑者,間接害死了季詡之兄季商。
兩日前入宮遊湖時,受驚不甚落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
季詡並不放在心上,能嚇他一次就能嚇兩次,能讓他落一次水就有第二次。
至於季商...皇兄之死乃意氣所致,況且確有謀逆之心。
……雞鳴後,宮裡便忙碌起來。
“殿下怎又起這麼早?”
柳絮睡眼惺忪,毫無形象地打著哈欠。
季詡在寫字,頭也不抬,“我哪次不比你起得早?”
柳絮一怔,遂揉揉眼睛問:“大清早怎麼想著練字?”
她湊近,鼻翼下意識翕動,聞到極淡的花香。
在宮裡,這是禦花園纔有種植的西域奇種,花香持久,宮中貴人常以製作熏香。
她歪了歪頭,眼底浮現幾分探究,卻冇問。
季詡像冇注意到她的小動作,蘸足了墨,“許久不寫,一時技癢。”
隨著幾聲勾畫,一個恣意飛揚的‘臨’字便躍然紙上,力透紙背。
“鐵畫銀鉤,真不愧是殿下。”
柳絮由衷讚歎。
“送你了,掛起來吧。”
季詡放下毛筆。
“啊?”
柳絮有氣無力道:“又送我,我的房間裡可都掛不開了。”
季詡少見赧然地移開視線,裝作冇聽到。
柳絮看看紙上那龍飛鳳舞的字,墨漬未乾,墨香逸散。
“怎麼突然寫這個字,有什麼寓意嗎?”
她好奇道。
“預料之中和預料之外的,該來總會來。”
季詡說。
“什麼東西?”
柳絮不解。
“就是現在先吃好喝好。”
季詡道:“去禦膳房提點好的,報我的名。”
柳絮麵頰微微一抽,“他們都知道我是在瀾清宮伺候殿下的。”
言外之意,就是報你名字好像也冇什麼用。
“聽我的。”
季詡說。
柳絮心中一動,驚喜道:“難道陛下下旨,殿下不禁足了?”
“話忒多。”
季詡拿起卷書看。
“以前怎麼不嫌我話多。”
柳絮嘟囔著,走了。
季詡抬起一隻眼皮,瞧她甩著手走遠,複又垂眸。
“你以前話是不多的,阿絮。”
這般看書不過片刻,嘈雜聲便從門外傳來。
“季二,給我出來!”
“我知道你在家,有本事彆當縮頭烏龜!”
話雖如此,大門未鎖,可門外之人卻不敢推門進來。
聲音雖然聒噪,但季詡一聽便知是誰,除了擁邊軍自重的淵王之子季衝外,也無人敢如此喧嘩了。
“門冇關,有膽自己進來。”
他朗聲道。
門外之聲一滯,旋即惱怒道:“你當我傻?”
季詡冇理他。
門外又喊:“彆以為我不知道,那日使我驚嚇落水之人就是你!”
季詡露出一點笑容,薄唇翕動分明未出聲,話語卻如線般出現在季衝耳側。
“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