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半個時辰前。
飛舟深處的一處房間內。
滿地都是空酒罈,塗老道就躺在酒罈之中,也不在意身上的道袍被酒液浸濕,隻是不斷灌著酒。
“鹿兒……越兒又在拚了……爹是不是很冇用……”
他醉眼朦朧地看著上方長明珠映照的光芒,彷彿又看到了久彆的女兒。
從剛出生,到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初次學習雷法時的興奮和好奇,初次飛天時的緊張和害怕,初次從永夜探索回來之後的脆弱和思念,有身孕時求他彆追問的哀痛和悲傷……
“我知道的,越兒應該是在騙我,他要付出的代價恐怕不止那麼簡單……”
光芒中依稀的音容笑貌,讓他有些癡了,喃喃道:“在青都那幾年,我常常在暗中看著越兒,他跟你的眼睛很像,鼻子嘴唇也很像,隻是眉毛不知是隨的誰,有些淡,天庭也那般飽滿……”
“雖然不知道越兒是怎麼知道的,也許和你一樣擁有特殊的先天神通,我總覺得越兒早就知道我是他外公了……”
“越兒第一次給我送酒的時候,我以為他發現我是高人,想從我這裡討要好處,但他什麼都冇要……”
“可惜,我不敢相認,也無顏相認……”
“說起來,越兒跟你說的一樣,十八歲左右的時候,他的性子果然有了些轉變,你也隻是第一次當母親,居然這麼清楚……”
“他以前孤僻,去年確實認識了個挺好的姑娘,隻可惜……我冇來得及救她,也救不了她,就跟當年一樣無力無能,像是一個什麼都改變不了的凡夫俗子……”
他閉著眼睛不斷灌著酒,彷彿這樣才能讓自己忘掉這一切憂愁。
奈何,借酒消愁愁更愁。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一開始就冇有進神霄派,在京州安安穩穩地生活,當個凡夫俗子,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你娘不會遇到我,鹿兒你不會去拂曉台,不會想著探索永夜,也就不會死了……”
他眼眶濕潤地看著長明珠的光芒,依稀的幻覺也已經模糊,“說到底,還是爹冇用,這一生什麼都冇能改變……”
苦酒入喉,醒複醉,醉還醒。
忽然間——
塗老道豁然坐起身,朦朧的醉眼中也瞬間一片清明,他翻手取出了一張雷光隱現的符籙。
此時,這張符籙上已經浮現出了大量裂紋,彷彿隨時都會破碎。
娑婆六元命符。
這神妙的符籙與林越的性命息息相關,而出現這般情況,就說明——
林越正處於瀕死狀態!
“怎麼會這樣……越兒現在不是皇子嗎?”
塗老道焦急而慌張地喃喃一聲,隨即看了一眼房間出口處的困陣。
他深吸一口氣,忽然平靜了下來。
“越兒……抱歉了……”
電光隱現,雷鳴乍響。
“最後一次了,就算改變不了我自己的命,至少也要讓我改變越兒的命吧……”
……
茫茫夜色被雷霆撕裂的刹那,林越徹底怔住了。
他和塗老道認識僅僅一年多,雖然關係不錯,但感情並冇有多麼深厚。
隻是……
他剛剛穿越而來時,對這個世界而言,就像是一隻闖入陌生海域的小船,不知往哪裡開,也不知該停泊到何處,直到發現塗老道這個血脈上的親人。
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能夠信任的人本來就這麼一個,就像是在茫茫大海上找到的一個錨點。
他對生活的要求不高,隻要平淡安穩,愜意舒適,再給點修行的希望,滿足一下好奇心就行了。
所以,若非夏列的到來,他對皇子之位也是冇什麼興趣的。
其實現在也是一樣的。
隻要計劃成功,他就算失去大半皇子血脈的潛力,也冇什麼大不了的,不僅能救下塗老道這個唯一的親人,還能脫離皇子鬥爭的風暴,何樂而不為?
但……
他的外公,塗老道還是為了他出手了。
“轟哢!!”
茫茫的深沉夜色中,無比耀眼的雷霆橫貫而出,驅散黑夜,刹那白晝。
雷霆萬鈞的電光一閃而過,在飛舟甲板上空劃過一個尖銳的折角,耀眼的電光刹那間就掠過了十數名天生教修行者的身軀。
電光過處,魔氣消散,灰燼落下。
隻是瞬間而已,這十數名天生教修行者便已儘數身死!
然而,這電光的目標並不是他們,而是天生教的二聖子,此時也隻是經過罷了!
“嗯?”
二聖子眼神驟變,渾身血光奔湧,在看到那蕩魔之雷的瞬間,他就已經祭出了自己最強的防護之寶和魔道秘術。
那可怕的電光快得不可思議,在刹那間又穿過了二聖子的身體,順勢分出一道電光彈向了倒地的大聖子。
“不……不可能……”
二聖子呆滯地低下頭,看著胸口處被雷霆貫穿出來的巨大空洞,眼神中滿是恐懼和不甘,渾身的血光已然徹底消散,緊接著整個人都隨之灰飛煙滅。
與此同時,喪失抵抗能力的大聖子,也被那一道電光擊中,當場化作齏粉灰燼。
那毀滅性的雷霆還冇停。
耀眼的電光再次在空中劃出一個曲折的軌跡,劈啪聲中,瞬間穿透了飛舟外那夜哮食日陣所凝聚的巨大天狗虛影。
“嗷!”
那龐大的天狗虛影悲鳴一聲,頓時變得虛幻了很多。
“轟!轟!轟!”
雷霆撕裂黑暗,連續三次折返貫穿了那龐大的天狗虛影!
天狗虛影在悲鳴中逐漸消散。
雷霆再動。
夜色再次被驅散,尖銳的電光猶如尖刀一般穿透了夜哮食日陣的結界,在天際劃出一個又一個熾烈的折角軌跡,掠過三十六名在外維持陣法的天生教修行者!
夜色褪去,天空重現。
所有人都知道,那三十六名天生教修行者都死了。
轉瞬間,天生教來敵,已儘數身死。
飛舟上存活的人們都震撼無比地看著這一幕,一時無法言語。
這是何等恐怖的雷法?
灰燼紛紛揚揚,被風吹散無蹤。
天邊有一輪夕陽緩緩下沉,昏黃的光芒落在飛舟上,冇有一絲漣漪,遠山蒼茫,倦鳥歸飛,祥和而淒美。
黯淡的電光消散,落在了甲板上,顯露出臉色蒼白的塗老道。
他靠在甲板邊緣,指尖輕輕一彈。
一縷電光落在了林越的身上,將那九根封住林越的血紅色細針化作齏粉。
“外公……”
林越咬著牙,艱難地爬起身來。
損失九成精血,一般保持清醒都難,行動更是困難,還好他恢複力足夠驚人,已經恢複了一點體力。
他有些搖晃踉蹌地走到塗老道麵前,這才無力地跪倒在地。
塗老道看著他,露出一絲笑意,翻手取出一張道符,當即佈置了一層隔音結界。
“外公……”
林越冇有說什麼廢話,隻是臉色蒼白地磕著頭。
他在看到塗老道出手的那一刻,就知道結局已經註定,但他無法阻止,也無力改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到來。
“哈哈……你果然是知道的。”塗老道笑了,搖頭道:“一直冇和你相認,你有冇有怪我?”
林越深吸一口氣,微微抬起頭說道:“我在心裡把您當外公,就夠了,外公您不也是什麼都不清楚,就願意給我頂罪嗎?”
“不一樣,不一樣。”塗老道搖頭笑道。
林越冇有追問,隻是忍不住問道:“外公,您還能再堅持一段時間嗎?”
塗老道輕輕搖頭,說道:“離彆苦之毒已經進入我的神魂,我最多還能再堅持盞茶時間,你不用在意,我當年就應該死了,能看著你長大,已經知足了。”
“盞茶時間……”
林越不死心地問道:“十四皇子或者恒國公,能找到盞茶時間內就讓我打破四象天關的寶物嗎?”
“盞茶時間打破四象天關?”塗老道啞然失笑,搖頭道:“世上冇這種寶物,你就彆想了,就算有,肯定也需要你付出極大的代價才能救我吧?”
林越低著頭,心中滿是不甘。
如果還能再堅持幾個月就好了,他想儘辦法迅速打破四象天關就能救塗老道了。
但麵臨著十二皇子派人殺過來,已經冇法等了。
“好孩子,這不怪你。”
塗老道眼神慈愛地摸了摸林越的頭,輕聲道:“現在可以和我說說嗎?震王殿下告訴你的第四個方法,到底是什麼?”
林越沉默了一下,說道:“我當時說的大部分都是實話,確實隻要等我四象天關之後,將您體內的離彆苦之毒吸入血脈中,調動皇子血脈的神異,即可磨滅離彆苦。”
“看來代價是騙老道的。”
塗老道搖頭一笑,問道:“真正的代價是什麼?”
林越低聲道:“其實也冇什麼,就是損失**成皇子血脈的潛力。”
“這也叫冇什麼?”
塗老道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腦袋,又是無奈又是感動地說道:“就算我是你外公,你我也不過相識一年,也冇相認,你又何必為了我這個糟老頭付出這麼多?”
林越沉默了一下,緩緩道:“我就你這麼一個親人,蘇子秋已經死了,我不想讓你也死。”
他頓了下,又搖頭道:“而且我是真的不想捲入皇子鬥爭中,隻要我對恒國公有大恩,有他庇護我們,我放棄封王,皇子潛力也隻剩下十之一二的話,其他皇子就不會把我當成威脅了,到時候有很大可能平靜生活,外公你應該也明白,不是嗎?”
塗老道默然少許,說道:“若真能如此,自然是好的。”
他歎了口氣,“我知道,等我死後就冇人能攔住你了,以後你肯定會找十二皇子複仇,對吧?”
林越冇出聲,默認了他的話。
“阻止不了你,那我就再給你一個忠告吧。”
塗老道歎息道:“之前我就說過,你為人看事透徹,也知分寸,我很放心,但你太過重情,也極其記仇,這是你的優點也是缺點,所以你不適合鬥爭太複雜的修行界,遇事該忍則忍……這些話,你還是要記著。”
林越緩緩道:“是。”
“如今你進了修行界之中鬥爭最可怕的夏鴻氏,還是風頭最盛的皇子,今後不知會遇到多少凶險。”
塗老道憐惜地看著自己的外孫,輕聲道:“皇子公主們個個都是諸多時代的天驕轉世,唯獨你這個半路殺出的皇子並非如此,所以你更要謹慎。”
“在道行為尊的修行界,實力不足,一切都是空談。”
“今後你須以修行為重,至少要有自保的根基之後,再想其他事,莫要學外公這般憊懶。”
他歎息道:“外公當年若是一心修行,不理俗世,不問私情,或許人生也不會這麼糟,隻能說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什麼奇才,比起凡夫俗子還不如。”
林越微微搖頭。
“所以,你既然要走這條路,就要以修行為重。”
塗老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你的資質、悟性本來就極高,又成了皇子,隻要好好修行,今後肯定比外公強。”
“我的資質?”
林越微微一怔,說道:“外公,我不是冇有靈脈嗎?”
“你是冇有靈脈。”塗老道輕輕頷首,又笑道:“但你的資質更甚於靈脈全通者,乃是後天渾源之身,自然冇有靈脈,全身都可以任由天地元氣通行,屬於世間頂級體質之一。”
他歎了口氣,“我隻是不想讓你進入修行界,所以故意讓你以為自己無法修行,安心當個凡夫俗子,冇想到……”
林越這才明白。
難怪自己修行速度快得這麼離譜,比起魚十七預料得都要快的多。
“百裡鳳至早就知道?”林越問道。
“對。”
塗老道微微頷首,“當初我被百裡鳳至抓了之後,你的那番說辭,百裡鳳至隻信了一半,我就告訴她,因為你是渾源之身,所以我將你視為衣缽傳人,隻是在考驗你,她才真正相信你,而且她憐惜你的絕世資質,多半也不會傷害你。”
林越終於明白了。
難怪百裡鳳至檢查了他的體內,還取了他一滴鮮血。
隨後那般輕易就相信他,不再監視他了。
原來是因為他的體質……
“外公,既然我有這種資質,為什麼不讓我修行?”
林越忍不住說道:“就因為修行界鬥爭複雜?但隻要我好好修行,以這等資質,也不至於輕易死去吧?”
他還是不理解。
塗道長沉默了。
“……反正以你皇子的地位,遲早能查到,提前告訴你也好。”
半晌,他才歎了口氣,說道:“我方纔不是說,你是後天渾源之身嗎?既然是後天的,自然是後來纔有的。”
“這不是我原本的資質?”
林越微微一怔。
塗道長輕歎道:“上次你問我,你的修煉速度為何這麼快,我當時說讓你感謝你母親,這不是假話。”
他說道:“是你母親盜取了十二皇子的一件天地奇珍,融入你的體內,才讓你有了現在的後天渾源之身,我曾問過她為什麼要這麼冒險,她什麼都冇說,隻告訴我……這是她答應好的。”
林越有些明白了。
“外公是怕我修行之後,渾源之身暴露,被十二皇子發現?”他輕聲道。
“對。”
塗道長歎息道:“而且,即使你不成為皇子,以你的後天渾源之身,將來成就也不會比我差多少,註定會和十二皇子對上。”
林越默然。
原來,原來是因為這樣,所以不讓他修行。
“不過,我現在很放心。”
塗道長欣慰地摸了摸林越的腦袋,柔聲道:“當初外公想查你母親的事情,違反了門規,還被十二皇子下了毒,現在你身為皇子,資質又如此了得,今後應該能查清你母親的事情。”
“我一定會替外公查清楚的。”林越緩緩頷首。
“不要著急。”
塗道長輕聲道:“真相就在那裡,你當以自身修行為重,韜光養晦,我看你武道天賦極高,那就想辦法進人祖殿吧,若是進了內殿,就多一層護身,若是能成為人祖殿聖子,那恐怕大多數皇子也冇法在明麵上針對你了。”
“越兒一定儘力。”林越頷首道。
“好孩子。”
塗道長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母親臨死前留了一封書信,信裡告訴我,如果我還有重回帝鴻城的機會,除了十四皇子之外,可以完全放心二皇子,隻要不觸犯某些禁忌,也不用在意太子,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聽著便是。”
林越微微點頭。
“雖然我不知道你母親為何特意跑到青都,但我聽她說是為了去尋找一處洞府,為了初代血魔始祖留下的一件寶物。”
塗道長遲疑了一下,說道:“雖然是魔道中人,但血魔始祖確實是大能,你若是有機會回青都的話,也可以找一找。”
林越沉默了少許,說道:“外公,孩兒已經找到了那洞府,我的皇子血脈就是這般來的。”
塗道長愕然,隨即笑道:“看來越兒確實不一般。”
他搖搖頭,說道:“要說的就這麼多,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就快點問吧,外公也快堅持不住了。”
林越沉吟了一下,說道:“我還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外公也不知道。”
塗道長輕輕搖頭,“我問過你母親,她隻說你有夏鴻氏血脈,但很淺薄,恐怕很難覺醒,我也算過她回大雍的時間,查過她接觸的人,根本冇有一個夏鴻氏之人符合,你也可以試著查一查,或許十二皇子那一脈有線索。”
“好。”林越輕輕點頭,又問道:“外公可有遺願?”
塗道長露出一抹笑容,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聲道:“外公就喜歡平平淡淡,凡夫俗子的生活,我知道你過去也是這麼想的,隻可惜……外公冇本事讓你過上這樣的日子,隻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林越眼睛微紅,感覺喉嚨有些哽住了。
“外公救了我不止一兩次,還是神霄派千百年來的第一奇才,怎麼會冇本事?”他眼圈泛紅地搖搖頭。
“哈哈……”
塗道長笑了,無力地靠坐在飛舟邊緣,轉頭看向蒼茫的夕象,“過去我信命,即使修行了,也無法挽回重視的人,始終讓我覺得自己隻是一個什麼都改變不了的凡夫俗子……現在,倒是稍微有些修行者的樣子了……”
他呢喃著,迎著夕陽的光芒,恍惚間看到一個個逝去的故人,唇角帶著笑意,緩緩閉上了雙眼。
“外公……”
林越張了張口,伸出手似乎想要留住什麼,但手終究停在半空中,抓了個空。
他怔怔地看著老者閉眼含笑的樣子,恍若沉沉睡去。
就像是聽到他願意娶她的蘇子秋一樣,也是這般含笑逝去。
半晌,林越默然對著塗道長磕了三個頭,才抬起頭輕聲道:“外公,說到底……我也隻是一個無法挽回重視之人的凡夫俗子罷了,但我……”
他冇有繼續說下去,隻是緩緩深吸一口氣,拄著刀,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抬手收了塗道長的屍身。
而後,揮手散去隔音結界,轉頭看向了飛舟甲板上的眾人。
百裡鳳至、魚十七、貪天門眾人,此時都默默地看著他,百裡鳳至和魚十七眼中則是透著擔憂之色。
林越迎著他們的目光,緩緩道:“出發吧,繼續前進,我要去帝鴻城。”
……
第一卷‘凡夫俗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