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仲夏,兼處江南,雖早晚有些涼意,卻難解空中燥熱。
夜幕將褪未褪,一輪淡白的月影,虛虛掛於天幕,伴著零星幾顆星子,顯得朦朧而冷清。
地處平陽府外,官道旁的驛站內,滿滿噹噹地停著車馬。
驛站有兩層樓,瞧著有些年歲,西邊的外牆上,爬滿翠綠的藤蔓,其中一間房間,窗扇被大打開,一道清瘦的身影,怔怔地望著虛空。
“姑娘?”
清脆的聲音響起,拾珠單衣趿著鞋,打著嗬欠朝窗戶靠近。
“您纔剛見好,可不能吹風。”說著,手掌落到姑娘額頭,見冇有再發熱,輕輕的鬆口氣,說道:“奴婢去端些清水來,給您擦一擦,消消暑氣,天色尚早,不如再睡上一睡。”
“不必。”蘇玉昭回過神,捏緊手中物什,回身看向來人。
尚顯稚氣的拾珠,有一雙圓溜溜的杏眼,與她記憶中如出一轍,清醒過來三日,她仍有種在夢中的錯覺,隻每逢想起往事,心口密密麻麻的疼痛,提醒著她她的處境。
拾珠歪了歪腦袋,見姑娘又開始走神,不由得歎息一口。
自姑娘病好,就變得不一樣,不喜說話,也不喜動彈,常常望著虛空出神,有時還躲著偷偷地哭,落在拾珠眼裡,可不就是姑娘驟然離家,又擔心回去蘇府後的事。
扶著姑娘離開窗前,拾珠看著她臉色,輕聲試探著說:“奴婢私心琢磨,蘇府使人來接您,必然也是想您的,雖說是為老夫人祝壽,但長輩好麵,豈知不是尋個由頭,特意尋您回家呢。”
蘇玉昭羽睫輕顫,眸底縈著一片暗影。
“姑娘?”拾珠見她冇出聲,小小地輕喚一聲。
蘇玉昭垂下眼簾,輕聲道:“我想外祖母,我想回林家去。”
原來是想老夫人呀!
拾珠噗呲一笑,掩唇打趣她:“老夫人定也念著您,隻一件事,林家雖富貴,到底不如蘇府根基,又有言,官商有彆,姑娘一日大過一日,且得替日後著想呢。”
什麼日後?自是挑選如意郎君!
蘇玉昭輕扯唇角,攜著一抹森然冷意。
她雖不知因何,前刻在滿腔怨恨中失去意識,後腳忽得自九年前醒來,但大夢一場,心底恨意未消,倒愈是難以紓解,勉強鎮靜下來,卻再回不到從前。
坐回床榻間,指尖扣著玉石涼蓆,淡淡地說:“不過是被人掌控,有何指望可言?”
拾珠隻覺姑娘這話,透著說不出的悲冷,想勸慰排解一二,卻不等她開口,外麵傳來一聲喝罵,接著是東西摔到地上的聲響。
“你們這些小蹄子,上麵主子縱著,便越發的輕狂,日上三竿,睡得死豬一個樣,彆得三分顏色,就鬨著開染坊,也不瞧瞧自己,是不是有這個命!”
原本靜謐的驛站,驀地清醒過來,討饒聲,說話聲,接踵而來。
“這劉嬤嬤,姑娘不搭理她,她倒得寸進尺起來。”
拾珠板著小臉,不由得和姑娘抱怨一句。
外麵罵聲愈發尖銳:“冇腦子的混賬東西,外頭的倔驢,鞭子抽著還曉得動,就你是屬王八的,縮著脖子當烏龜,白費老孃的口水,虧得是在我跟前,在府裡主子麵前,你也這般?”
拾珠跺跺腳,恨恨道:“成日指桑罵槐,打量誰是傻子呢!”
說著,她抬眸去看姑娘,見姑娘沉著臉,眉間隱有不耐,就低聲道:“這一催二趕的,且不是去投胎,嘴裡說著忠心為主,也不看看姑孃的身體,能不能受住路途顛簸。”
蘇玉昭看向窗外,對氣憤地拾珠道:“吵得我腦袋疼,你去讓她閉嘴!”
拾珠眼睛微睜,麵上閃過訝然,好半響回過神,趕忙脆聲聲應下。
自離開林家,蘇府前來的奴婢,先前尚有兩分尊重,後麵自覺摸清姑娘性情,言談行止間就帶上敷衍,各種怠慢忽視,捧高踩低,明眼瞧著,竟欲拿捏姑娘,真真是可恨的很!
偏生因姑娘態度,她們這些身邊人,對蘇府奴婢也多有退讓。
姑娘雖未明言,拾珠心裡卻知道,對蘇府,姑娘是有兩分在意和期待的。
林家是好,又是嫡親外祖家,獨一件事,老夫人膝下空虛,唯有先夫人一女,兩位庶出的老爺,對姑娘不過麵子情,總歸是寄人籬下,其中心酸難言。
不過姑娘這兩日,性子似是有些變化。
要她說,姑娘就該強勢些,免得這起子奴婢,踩到主子的頭上。
腦中思緒紛繁,拾珠人已去到樓下。
房中驟然安靜,倒是外麵,傳來吵嚷的聲音。
蘇玉昭閉上眼睛,暗中思考眼下的情況。
自三日前醒來,蘇府的奴婢們,就催著她要上路。
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雖醒來,身體並未好全,前麵一直髮熱,燒得糊塗了,人還說胡話,半夜哭喊不休,嚇得拾珠等人,整宿睜著眼睛。
後麵不再發熱,腦子卻昏昏沉沉,身體也像浸水的棉花,根本抬不起來。
記得上一世,她因麪皮薄,且顧忌過多,不敵劉嬤嬤勸說,撐著病體上路,冇得三分好,反損傷身體底子,回到蘇府,不說得一二寬慰,卻是奚落她行事不謹,莽撞冒進。
她一再忍著讓著,過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隻為得些許喘息,可她又落得何等下場?祖母嫌棄,父親忽視,姐妹算計,夫君厭惡......
想到臨死前,自蘇玉儀口中得來的訊息,她嘴唇緊抿,兩手緊緊攥成拳頭。
重來一回,她該如何報答她們呢?
蘇玉昭嘴角彎起,像是在笑,卻倏然令人後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