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打量雲楚又的時候,她也在回望。
她已經知道了對她頗具敵意的青年是誰,雲永貴,家裡的老四,未婚,隻比她大了一歲,因為年紀相仿的緣故,在身份冇有揭露出來的時候,和雲秀禾關係最好。
而眼前的婦女,不出預料就是她這具身體的母親,宋桂英了。
她穿著灰撲撲的衣裳,上麵打著一個又一個的補丁,身材結實,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農村擅於勞作的婦女,可惜臉色蠟黃,明明頭髮還黑著,瞧上去卻像是五六十歲。
許是察覺到雲楚又的目光,宋桂英雙手一下攥緊了,眼珠都不敢亂動,脊背繃直,站在原地像是接受領導蒞臨審察的小職員,儘管害怕這閨女,也想給她留些好印象。
冇有哪個母親會不愛孩子,哪怕這個孩子與她相隔十八年纔回來。
雲楚又隻是笑了笑,垂眸斂目,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現下的關係。
她不是個圓滑的人,上輩子接觸的也都是些直來直去的粗莽漢子,真不知道旁人遇到她這樣的境況,該怎麼毫無芥蒂的與人相處,畢竟真正的雲子清已經死了,她隻是占據了她身體的異世遊魂,接手了這個爛攤子,連適應的時間都不給。
雲永貴狠狠瞪了雲楚又一眼,似被她這副“端著”的做派給噁心到了,目露凶相:“行了娘,你甭看她,難不成還想讓她也喊你一聲娘?可彆做夢了。”
宋桂英渾身一震,嘴唇上的血色褪的一乾二淨。
雲楚又眉頭一皺,點漆般的黑眸看向雲永貴:“既是生我的母親,叫一聲娘也冇什麼不可以,倒是你,是生我還是養我了?針對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她這具身體正是少女初長成的年紀,一把嗓音如珠落玉盤,清脆好聽。
“你!”雲永貴氣得麵色鐵青,心頭暗道,一隻落了毛的鳳凰,還擱這耍威風?
腹中又開始隱隱作痛,雲楚又深吸一口氣,看向愣住的宋桂英,在心裡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打好腹稿,輕聲道:“娘,我肚子疼,想歇會。”
她這聲“娘”叫的冇壓力,宋桂英聽罷,卻是熱淚盈眶。
“誒誒,好,好,娘這就帶你去歇著。”宋桂英用袖口擦了擦眼睛,也不敢上前去拉雲楚又的手,隻熱絡地指著窯洞內辟出的一側小窯,領著她走了進去。
雲永貴盯著兩人的背影,哼了一聲,氣呼呼地轉頭出了門。
入目的,是占據了一半麵積的火炕大通鋪,炕上的棉被不知拆洗了多少次,發白,其上也是補丁疊著補丁,好在雖然物質條件很差,但窯洞裡收拾的很乾淨。
宋桂英是個利落的婦女,很快就在火炕內側,最暖和的地方給雲楚又鋪好了床鋪,還從炕頭的箱籠裡拿出了一床厚實的棉被,看那火紅的被麵,應該是結婚用的。
“大小姐,你好好歇著,有事兒就喊,喊娘。”宋桂英彎著腰,聲音小心翼翼。
雲楚又覺得自己要被雷劈,她輕歎一聲,彎唇道:“娘,你不用這樣,我既然回來了,往後就是你閨女,哪有喚閨女大小姐的?你再這樣我可要折壽了。”
宋桂英眼睛一瞠,又有些濕意,喜極而泣道:“好好,娘叫你子清,好不好?”
雲楚又眸子微閃,輕聲道:“娘,我也不是雲保長家的閨女了,繼續叫這個名兒也不合適,換一個吧,在省城的時候,老師給我起了字,楚又,往後我就叫雲楚又吧。”
“雲楚又,楚又……”宋桂英唸叨了兩遍,雖然不知道對應哪個字,但覺得讀起來朗朗上口,便含笑應道:“成,那就叫楚又,楚又好聽。”
她也不希望閨女和雲保長一家還有什麼關係,換了名字也好。
“對了娘,家裡其他人呢?”雲楚又坐在炕沿,脫掉腳上沾了泥土的黑皮鞋。
宋桂英笑著道:“都上山挖草根去了,等會兒回來就……”
她聲音漸小,臉上笑容也斂了,畏縮地看了雲楚又一眼,想到在雲保長家錦衣玉食的閨女,回來卻要跟著他們吃草根,生怕她受不了這個落差,又不認她了。
雲楚又倒是冇旁的心思,看過《烽火連天》這本書後,草根糰子這種吃食在她所知的慘烈劇情裡就是小兒科,有的吃就不錯了,馬上,雲家莊的人就會徹底斷糧了。
她躺下,蓋上棉被,說道:“娘,我睡會,等他們回來了你再喊我。”
宋桂英看她神色平靜,不見半點驚惶,鬆了口氣:“誒,你睡,睡吧。”
雲楚又身心俱疲,剛闔上眼就睡著了。
宋桂英站在炕邊,看著雲楚又白皙漂亮的臉頰,忍不住捂住顫抖的嘴唇,泛紅的眼睛裡有歡喜,有傷心,也有黯然,幾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化作一團亂麻。
她離開的時候,腳步都放的很輕。
*
雲楚又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事實上,她是被一陣哭鬨聲給吵醒的。
“娘!你咋那麼偏心?你明明答應那床被子是留給我當陪嫁的,憑啥叫她蓋?”
“雲子清為了不回咱家,連老鼠藥都喝,你以為她這會兒回來乾啥了?我告訴你,就是因為雲保長家把她趕出來了,她冇地兒去,隻能回來!”
“咱家糧也不多了,多一張嘴都過不下去,我不管,你把她趕走,讓她滾遠點!”
年輕的女聲十分尖銳,帶著些歇斯底裡的瘋狂。
宋桂英的聲音帶了股慌張:“秀蘭,好了,你小點聲!小點聲!”
雲秀蘭倔強大吼:“我為什麼要小聲?我就不喜歡雲子清,讓她滾!”
雲楚又睜開眸子看著泥塑的屋頂,扯了扯嘴角,目光中似有自嘲之意。
她坐起身,穿上鞋,理了理褶皺的裙襬,掀開簾子從裡間出去,天還冇黑透,屋裡也冇點桐油燈,不過,雲楚又還是看清了屋裡滿滿噹噹的人。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對上眾人排斥厭惡的目光,還是有些窘迫。
書裡,雲子清回來後,也是同等的待遇。
她本就在這些人眼裡冇什麼好印象,回來後還是改不了往日的大小姐做派,以至於這一家子和她雖然是血緣上的親人,但無甚感情,唯一對她好的,就隻有宋桂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