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華亭見她狡辯,無非是篤信他查不出來罷了。雖然錦衣衛的確還未查出來有什麼人給林府通風報信,可他也絕不信她說的做夢這種鬼話。
眼前林舒認與不認,招與不招,沈華亭倒也並不在意。
他隻是想要看看似林舒這樣被保護得太好的柔軟白花,深陷絕望的泥淖中時會是怎樣?
“嘴硬?”
沈華亭挑眉,“三姑娘若不肯如實招來,本官隻能認定三姑娘接近本官是另有所圖。”
他朝阿南遞去一個眼神,阿南毫不猶豫走向了青銅獸獅,麵無表情地打開了第二個機關。囚籠開始振動,從空心的鐵柵欄裡發出的尖銳刺耳聲令人發瘋。
林舒痛苦地抱住耳朵,等那聲音停下來,她如一灘軟水倒在了囚籠裡。
馮恩近前看了一眼,又退回來,“主子,她不行了。”
沈華亭示意阿南放下囚籠,林舒被緩緩降下來,孤零零地伏在地上,猶如一片孱弱的雪花。
他睥睨著地上濕了衣的少女,皺起了眉。
她抬抬眼,抓著地麵爬了幾下,兩截白皙手臂上覆著細密的汗水,瑩膩得發光,細細的幾根手指緊緊攥住了一片黑色的棉鬥篷。
悶悶的小小聲,聽著可憐,“林舒所念不過親人的平安…絕無他想……”
沈華亭緩緩蹲了下來,抬著手指輕輕地撥開貼在她巴掌小臉上幾縷濕漉漉的秀髮,看見她白得死人樣的臉。
竟然,怕成這樣?
既是怕了,又為何還嘴硬?
沈華亭直起身,想要將鬥篷扯出來,忍住了,攥著鬥篷的那隻小手,竟還又往上攥了攥,耗著最後一絲力氣,吐出一個名字:“蠻蠻…”
沈華亭身子一僵,垂首看她,慢慢地彎身,抬起她慘白小臉,神情在昏暗的刑房中一寸寸冷惻陰戾了下去。
嗬地一聲:“你說誰?”
“我說蠻蠻……我知道,她在哪……”
蠻蠻是那十一盞美人燈的其中一盞。
林舒不知他們是何關係,隻知曉這名女子對沈華亭而言應當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
長久的安靜過後,腳下的人兒再無聲息。馮恩冇上前,阿南忽地用力攥拳。
沈華亭將人從地上抱了起來,聲音涼薄入骨:“讓鹿鳴滾過來替她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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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滿月被關在小刑房裡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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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恩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端了一碟子馬蹄糕擱在陳木的長條書案上,太傅這一日都冇進食。
他朝案上看了一眼。書案上擺了一張雪白的宣紙,寫著“永壽”這兩個字。馮恩垂下視線,小聲的問道:“天晚了,主子可需要擺膳?”
沈華亭擱了筆,將紙張遞到燭台前點火燒了,直至整張紙在他的手裡化為灰燼。
他碾了碾指尖那點灼燙的餘灰,說:“等人醒了,送去內務府衙門。你親自去辦。”
馮恩應了是,退身走了出去。
——永壽——
馮恩知道。那是永壽元年的冬季。當年和主子一起共有七個孩子,都是那場震動上京的禍事裡留下的遺孤。
這七個孩子,都為一個女子所救,這個女子叫蠻蠻。比主子還大了八歲。對他們有再生的恩德。七個孩子視她如長姐。
後來,這個女子成了婚,嫁了人。嫁給了一個人麵獸心的人,叫陸平昭。再之後女子失蹤了,距今已過了八載,不知其下落。
這些是馮恩從阿南的口中得知,阿南也是這些孩子當中一個。
至於另外幾個孩子,都死了。
他們的故事被掩蓋在上京的繁華底下,像是那溝渠裡的汙水,誰都要捂著鼻子繞開,嫌棄地吐上一口。
無人在意他們活過,無人在意他們如何死去。但他們,確都鮮活地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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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醒來後已是第二日午後,滿月紅著眼在榻子旁照顧著她,兩隻眼睛腫得像顆核桃。
她渾身軟綿綿的冇什麼力氣,隻記得昏迷中有人灌著她喝了一大碗濃苦的藥湯,給她紮了好幾針。
滿月怔了一下,慌忙擦掉淚,將林舒扶起來,替她穿上烘乾的衣裳。白著臉說:“馮公公說,等三姑娘醒來,便要將我們送去內務府衙門。”
林舒怔了一下。
她垂下眼睫,悶悶的說不出話。
還是失敗了嗎?
知道林舒醒來了,馮恩讓下人給她們端來了一些飯菜,林舒冇了胃口,想到即將麵臨與上一世同樣的命運,她心若灰敗。
馮恩看了她一眼說:“這人啊,不到絕路就總還有希望。可若是自己認輸,便就無路可走了。”
林舒怔怔抬起頭,看著馮恩轉身出去,灰敗的眼神逐漸褪去呆滯,視線落在托盤裡的飯菜上,蠕了蠕嘴角說:“滿月,我們吃飽一些。”
是。若是自己認輸,便就無路可走了。
吃飽飯菜,馮恩領著她們去了內務府衙門的司禮監,與裡頭的魏公公交代了幾句,隨後便走了。
司禮監的魏公公將她二人從頭到尾打量了片會,端著手裡的茶恰了兩口,視線落在林舒的身上,兩撇發白的眉毛掀了起來,尖著嗓子,慢慢拖長音調,說:“將她二人,一個發往司苑局,一個發往浣衣局。”
他說時,眼神逐次從林舒的身上移到滿月的身上,意思明明白白。
林舒上一世被安排在內織染局,成日染布,冇想到這次更慘,司苑局掌管宮中蔬菜瓜果,簡而言之,她被髮去——種菜?
內務府衙門分十二監、四司、八局,越往後地位越低,活兒越累。
司苑局僅次於浣衣局,兩局都是最累最臟的活計。
林舒發了會怔,內心又亂起來。
滿月聽完後直接跪下去,砰砰磕了兩個頭,“求公公開恩,將婢子與我家姑娘發到一處!”
魏公公冷眼一哼:“你算個什麼東西,到咱家麵前求情,咱家就得依著你?”
話說一半,又陰陽怪氣的哼哼了兩聲,“‘你家姑娘’?進了內務府衙門,這兒隻有奴才!”
林舒認得這位魏公公,名叫魏敬。司禮監掌事之一。記憶裡這位魏公公拿了楊嵩給的好處,冇少給她與母親使絆子,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林舒拉起滿月,指甲嵌入手心,抬著雪亮的眸子,說:“公公喝的可是雲南普洱茶?”
魏公公向她瞥來一眼,“你倒眼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