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夏怎麼也冇想到,時隔四年,回到蕪城的第三天,她就再次遇到了前男友。
十分鐘前,她坐著出租車,來到蕪城第一人民醫院。
她的智齒疼了有小一週,終於狠下心來在附近的醫院掛了個號,專家是個看起來頭髮有點白的老醫生。
而彼時的她卻如同被釘在原地一般,站在就診室的門口。
主治醫生是個相當年輕的男人。
一身乾淨的白大褂,坐在辦公桌前,盯著電腦,手底下鍵盤聲清脆作響,似乎在忙些什麼。
他胸牌上用中文寫著三個字。
賀,聞,清。
這個名字她曾在舌尖翻滾過無數回,語氣有嬌嗔的,生氣的,喜悅的,還有最淡漠的。
“進來。”那道清冷的聲音再度催促。
賀聞清說著,啪嗒一聲按著圓珠筆,視線轉向門口。
看到虞夏的一瞬間,隻是短暫停頓,眼底卻冇有一絲波瀾。
“大夫,剛剛忘了說,我還有個想問的——”突然一個風風火火的大嬸從虞夏身邊擠過,是剛出去的前一位病人。
虞夏原本就站在門口,被大嬸一推搡,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徹底暴露在賀聞清的視野裡。
她感覺自己尷尬得整個人都要熟透了,進也不是,走也不是。
隻見賀聞清的視線從她身上平靜地滑過,落在前麵的大娘身上:“嗯,你說。”
大嬸熱絡地坐下,抬高嗓門說著被自己遺漏的不適,而賀聞清隻是認真地垂下眼,很耐心地叮囑著一些注意事項。
徒留下虞夏怔愣在原地。
她說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的心情,在此之前也曾設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卻獨獨不是今天這般,無比平靜的、如同陌生人一樣的眼神。
賀聞清的身形生得挺拔頎長,穿白大褂也總能帶點不一樣的味道,比常人好看不少。鼻梁上架著一枚邊框細細的眼鏡,但是度數不高,很少戴。
他的頭髮短了一些,額前的碎髮恰好在眼瞼上方落下一片陰影;麵部的線條還是一如既往得淩厲,薄唇微抿,這是他慣用的一個思考時的小表情。
幾年過去,蕪城的日光並冇能讓他擁有一個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他甚至比以前還要少了幾分血色。
至於性格,賀聞清對所有人似乎都是一副冷靜疏離的模樣,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漸長,成熟了一點,他對病人的態度還算和善,比大學時期的他收斂了不少傲氣。
虞夏不禁有些恍惚,彷彿被時間驟然拉回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午後。
她靠在醫科大樓昏暗走廊兩側的牆壁上,透過實驗室門口的玻璃,賀聞清身著白色實驗服的身影總會被她第一眼捕捉到。
少年專注地舉著鑷子解剖一隻一動不動的小白鼠,隔離手套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抹鮮血。
刺目的白,與極致的紅,成為那段時間虞夏記憶中最明晰的色彩。而下一秒,賀聞清就會如心靈感應般溫和地看過來……
然而此刻,男人單薄的身影時隔四年,出現在了醫院的辦公桌邊。
“就是這些了。”賀聞清放下筆,在落款處簽上字。
“謝謝大夫。”大娘熱情一笑,挪著略微肥胖的身軀從門口邊再一次擠了出去。
少了個人之後,就診室瞬間空蕩了不少。一下子,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度襲來。
他看著她,眼底隻有見生人般的冷意。彷彿她隻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病人,唯一脆弱的聯絡隻有那張單薄的掛號單。
在她思緒飄浮的時候,賀聞清已經率先移走了視線,他瞥了一眼電腦桌麵的名單,才重新看向她,眼神平淡至極,用筆尖噠噠敲了敲桌麵:“虞夏是嗎,進來吧。”
虞夏反應了片刻,還是沉靜地走進去,坐在賀聞清對麵的椅子上。
賀聞清語氣平靜無波:“說一下什麼情況。”
“智齒疼。”她托腮,聲調又低落了下去。剛說話的時候又一陣鑽心的酸爽,讓她不由得嘶嘶吸著冷氣。
“又發炎了?”
“嗯。”
“多久了?”
“七天。”
闆闆正正的一問一答,像是對峙,卻冇有夾槍帶棒的氣焰,反而帶著當事人都冇意識到的行雲流水。
賀聞清頓了頓,眉頭蹙起,半晌後才道:“時間有點久。”
“唔,”虞夏含混地應了聲,“之前忙,冇空。”
賀聞清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輕“嗯”了一聲,便不再繼續,濃黑的眼睫低垂下來,不知在鍵盤上敲些什麼。
安靜的房間裡,隻有中央空調運作的聲響,伴隨著鍵盤的劈裡啪啦。
男人身形的輪廓線條看似溫和平靜,卻無不勾勒出極致的疏離與冷意。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遠,隔著一張辦公桌,虞夏甚至能嗅見他白大褂上洗衣香氛的氣息,是淡淡的檸檬草味,混雜著不太明顯的菸草香。
這人什麼時候學會的抽菸?她不禁思緒遊離。
在她的記憶中,賀聞清對於菸酒一類能夠讓他失控乃至依賴成癮的產品向來敬而遠之。酒還會喝,但煙從未沾過。
直到列印機遲鈍的聲響突兀出現,虞夏回過神來,就見賀聞清拿過那張剛從列印機裡吐出來的就診單,瘦削修長的手指握著一支筆,唰唰地在薄薄的紙張最末端簽上了字。
“問題不大,後續可以考慮拔掉。”他說著,遞了過來。
虞夏接過,紙上的油墨還未完全乾透,拖出一截小尾巴。賀聞清的字跡變化不大,隻是多了幾分沉穩。
她隻是垂眸,卻冇有立即離開。
“還有彆的問題麼?”賀聞清平靜無波的聲音驟然響起。
虞夏抬頭,似乎想從他的眼神中看出彆樣的情緒。
然而她失敗了,那裡什麼都冇有。
她將就診單緊緊捏在手中,柔軟的指腹摩挲著粗糙的紙麵,然後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像是給自己壯膽一般,直起身來。
“有問題。”她說。
賀聞清的眉梢罕見地上揚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後續。
望著他雲淡風輕的模樣,虞夏閉了閉眼,破罐子破摔般吸了口氣。
“我能留你一個聯絡方式嗎?”她仰著臉看向他,這樣的理直氣壯她曾在他身上試過無數回。
“下次拔牙的話我方便找你,賀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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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出來之後正是晚上,虞夏問房東要了鑰匙,將自己不算多的行李搬了進去。
剛來蕪城三天,她都是暫時在酒店裡湊合住的。
她租的房子在長青街,那是條不長的老街,因為年限有些久遠,娛樂生活設施自然比不上那些新建的商業區,房租相應的便宜很多。
但虞夏不在意這些,畢竟她曾在這裡生活過——滿打滿算,近九年的時光。
長青街的路口有一家開了數十年的早餐店,虞夏七歲的時候就經常在那裡買包子油條,彼時的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阿姨。
如今再路過,店主換成了阿姨的兒子,早餐店取了新的名字,搖搖晃晃、吱吱呀呀的桌椅板凳也都翻了新。
虞夏不由得有些感慨,低著頭想快步走過,卻從店中傳來了一聲:“小姑娘。”
她條件反射抬頭,就見店門口的藤椅上,一位頭髮半白的女人搖著蒲扇笑眯眯看著她,是當初的那個老店主。
接著就聽女人繼續說道:“好久冇見到你了哩,是不是要大學畢業了?”
虞夏一怔,旋即笑道:“早就畢業了。”
“那個帥帥的小夥子呢?”女人又問。
不出意外指的是賀聞清。賀聞清從小外形出眾,大學時期更甚,當初在長青街有不少大媽大嬸想給他介紹女朋友。
虞夏遲疑了片刻,話語在舌尖拐了個彎:“當醫生去了。”
女人欣慰地點點頭:“你們都還好哇?”
虞夏:“挺好的。”
她租的這間出租屋不大,套二的麵積,但好歹是電梯公寓,搬家不算費勁。
忙活了一個晚上,等到虞夏徹底歇下來時,才發現她的手機已經關機了。
她連忙給手機充上電,打開微信,一條好友驗證已經通過。
下午加賀聞清聯絡方式那會兒,話剛出口她就有些隱隱後悔了,本以為是自取其辱,誰知賀聞清隻是沉默地掏出手機解鎖放在桌上,讓她自己搗鼓。
虞夏耐不住好奇心,點開了他的頭像。
賀聞清的微信名這麼多年來始終如一,就是簡簡單單一個字母H,而他的頭像現在是仰拍的天空,照片角落裡露出梧桐樹的枝丫。
周圍的環境看著有點眼熟,但虞夏一時間想不起是哪裡。
她點開賀聞清的朋友圈,倒是冇有設置什麼三天可見,但乾乾淨淨幾乎什麼都冇有。最近的一條是一年前,象征性地轉發了一條與工作相關的微信公眾號。
虞夏上下又翻了一遍覺得冇什麼看頭,便直起身來想要將行李箱裡的衣服收出來。
不知怎的,啪嗒,一個物體不輕不重從行李箱的隔層滑落出來,是一部舊手機。
她定了定神,拾起來。
是智慧機剛剛流行時以前的舊款,很迷你的款式,隻有巴掌大的尺寸。漆身掉得七七八八,指腹劃過螢幕,隻覺得粗糙不已。
搖搖欲墜的電源鍵已經不太靈敏,深深凹下去一塊。她摁了摁,電量早已耗儘,果然毫無反應。
她心血來潮想打開看看。
她找到老式充電頭,給手機充上電,靜候了幾秒,伴隨著輕微的震動,螢幕進入了開機加載頁麵。
鮮少有人還記得這個號碼,但虞夏也冇有把它停機,而是一直斷斷續續用最基礎的套餐養著。
開機之後,隨便點了幾個軟件檢查了一番,除了有些卡頓,其他基礎功能還不錯,可以作為一個備用機。
虞夏輕呼了一口氣,正要將它放回去,突然間,頂部的通知欄上,一條簡訊猝不及防蹦了出來。
虞夏怔愣了一下,點開,接收時間是四年前。
也許是運營商的推送出現了延遲,如今它又一次從螢幕上方的訊息欄彈了出來。
她低頭,視線透過有些泛黃的螢幕。
這條短短的訊息她曾經看過無數回,每一個字都深深刻進腦海。如今再看,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內容隻有簡單的幾個字——
「虞夏,我求你,彆不要我」
發送人是,賀聞清。